汤山爷是我的启蒙老师。他六十多岁，是个驼背，面庞是张猴脸，红蒜头般大小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，身子骨瘦得像根枯滕，一年四季戴瓜皮帽、穿蓝布长衫，手里提只火笼，七里八乡的人都来请他挂八字、算命、择期辰、看风水宝地。在众乡亲的眼中，他是一位肚子里装了很多墨水的人。
有一年春天，公社开展“打倒牛鬼蛇神”运动，风声吃紧，汤山爷便成天偷偷在家诵经拜佛，不敢出门办鬼事。生产队长荞幺爹抱了自家的一只大红公鸡请汤山爷出山，当了娃仔们的老师。
汤山爷正式开课，娃仔们谁也没叫他老师，而是叫他山爷。教室是荞幺爹家的堂屋，牛屎糊的地上放了十几条小板凳。我胆战心惊地坐在荞幺爹的儿子荞巴菌身边。汤山爷拖了椅子，手里拿着折扇，正儿八经地坐在写有“天地君亲师位”的香火前，翘个二廊腿开始上第一课。他首先告诫三不准：不准打架，不准骂人，不准偷东西，接着闭上沾满眼屎的双眼，呼地一声展开折扇，讲起了戏剧《桃园三结义》：“话说天下大势，分久必合，合久必分。看那张飞小哥哥本是个杀猪匠，在自家店门口贴了张告示曰：提刀砍肉一块，酒一瓶，拿去吃。恰好，看官，你不曾想到！那挑着一担干柴甩开大步走来的，不是别人，竟然是后来过五关斩六将的好汉关羽二弟也……”在场人眼睛睁得比拳头大，一个个听得入痴入醉，疯疯癫癫。
一天早课，荞巴菌面色苍白，栽倒堂中。汤山爷掐了人中，准备送往县城医院。可是，荞幺爹身无分文，死活不同意送儿子就医。不等大伙反应过来，好似一头犟驴的汤山爷，高一脚低一脚夫，早把荞巴菌驮在背上出了寨门，匆匆忙忙往四公里外的火车站跑。我和几位小伙伴跟着荞幺爹在后面追得屁滚尿流。火车到站停稳，列车员板着一张从娘肚皮里就不含笑颜的面孔，双手拦住了车门，高喊出示车票。我们全身发抖，呻吟中的荞巴菌吓稀屎洒在裤裆里，臭气熏天。汤山爷不慌不忙，鼓起沾满眼屎的双目，朝列车员怒吼：“老子坐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火车，又不是坐你家的！你问我要票，老子还想问你要呢！”列车员一脸无奈闪开了手，把汤山爷扭进了车长室，我们几个乡下人被旅客围得水泄不通。牛高马大的车长听了汇报，立刻勃然大怒，对汤山爷骂道：“看你那鬼样子，就晓得是个不称职的农民！”汤山爷勾着腰仰着头，不慌不忙地说：“车长同志，俺这驼背说来话长，六岁时患了小儿麻痹症就定了形，撑不直了。”车长捧腹大笑，笑得鼻孔吹起了鼻涕泡，免掉了我们的车票。到了县城医院，汤山爷到亲戚家借了药费，把荞巴菌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。秋天，县里派来师范毕业的正规老师在村子里开办完小，学堂散火了，汤山爷悻悻而归，重操旧业。但是，随着寨子里读书人越来越多，人们渐渐从愚昧中醒悟过来，不信鬼神了，汤山爷生意清淡，门可罗雀。那年隆冬，下了一场大雪，刚满七十一岁的汤三爷患了伤寒，悄然无声地离开人世。荞幺爹为汤山爷择宝地、立石碑，算是报答救子之恩。
不知是谁在汤山爷的坟前种了两株香樟树，几年时光，长得枝繁叶茂，成了一个看书的好去处。上小学时我常常到那里去，一边放牛，一边看小人书，总会产生这样的遐想：汤山爷仅仅会摆《桃园三结义》这个龙门阵吗？不可能，他应该还知道很多很多，当初大伙为什么不求求他把肚子里装的东西全抖出来呢？
世事沧桑，岁月蹉跎，我没有忘记启蒙老师汤山爷！
作者：罗雍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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