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鞋纪事

辛源

 　　随着社会的进步，伴随人类几千年历程的草鞋已经消退。但是，草鞋留下的记忆却是难以忘怀，写下这篇拙文以为纪念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——作者题记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2001年9月14日

 

　　有人戏谑地要我猜，现在乡场上不见了什么？我想了好一阵，一样熟悉的物件出现脑际，我马上脱口而出：“草鞋，对，就是草鞋！”问者颔笑。

　　草鞋在我的映象中太深了，它断断续续伴随我度过了近四十年的人生。

　　记得小学三年级时，一天，我家黄牯牛至晚未归。晚上，奶奶对我说，明天我们俩奶孙找牛去。我说没有鞋穿。其时，我脚上穿着一双我唯一的布鞋，但是这双布鞋只能晚上垫脚，白天不能穿，须要打赤脚。奶奶说：“不要紧，我给你打一双草鞋就是。”奶奶的许诺，使我高兴了好一阵子，巴不得就到明天。

　　第二天吃过早饭，奶奶收拾完毕，从楼上扯下一小捆糯米草芯，喷点水，而后拿到后院的石墩上用木棰捶打。木棰是奶奶专门用来捶草的，名叫“捶草棒头”，尺把长，棰柄只有一拳多一点，棰棒20来公分长有大人的腿肚那样粗，是青杠木做的，比较沉重。石墩如卧狗，石背被捶得光洁发亮。在我的忆里，木棰、石墩，与锅瓢碗盏一样，是奶奶每天必用的家什。咚咚咚咚……不知捶打了多少下，奶奶的额头浸出了汗珠，硬直的稻草才变得软篾。奶奶坐在凳子上，先抽两两根草芯去皮，然后搓成尺把长的草捻，草捻一头夹在脚弯筋，一头边加草芯边搓成丈许长、拇指粗的草绳。这就是一支草鞋的草筋。两根草绳搓成后，奶奶用剪刀把草绳上的草头剪去，再放在火焰上飘一下，燎去草绳上的草毛。之后，将草绳套在柱子上相交拉扯，草绳在拉扯中发出刷刷刷的声音，草屑粉飞，只七八下，草绳子便变得滑刷光洁。奶奶将草绳对折后又双折，比着我的脚长，将草绳穿连成“册”字形，一头是两支尺把长的绳头，一头是草绳双圈。然后，将双绳头拴在腰带上，将双圈套在木马的“耳朵”上，用两根草芯插进腰前双绳间搓成细绳，从距离穿绳七八分处圈缠向前，成为一小节筷头大小的短节，有如鼻尖，人称“起鼻子”，这个“鼻子”就是尖鞋。接着在绳头上加草芯，边搓边在“册”筋上由左至右往返横编，每编至三四横便要勒紧，编至木马一头即可收跟，收跟时亦象起“鼻子”那样将四根套绳缠成一节，因而比“鼻子”粗，称为后跟。套在木马耳朵上的圈绳留作后跟的边套。鞋掌在编织过程中，值踝跟处、小趾根处、脚拇指处，拨开草筋用草芯搓成细线倒折安放草耳，每耳3~4根。鞋掌打成后，将拴在腰间的草绳双线并拢搓成一根，然后加草芯搓成筷头大小的细索。鼻子细索比鞋掌长1、5倍，从拇指耳至小趾耳，再至踝跟耳依次穿连成“之”形，即成草鞋。约摸两个小时，我的一双小草鞋便打成了。奶奶怕打破我的脚皮，用刀柄把耳子、后跟的粗糙部份打磨平滑。我第一次穿上草鞋，那种高兴劲没法说，蹦蹦跳跳跟着奶奶找黄牛去了。

　　这天，奶奶也穿草鞋，所不同的是奶奶的草鞋耳子是对称的，从鞋尖起双绳分向两边，通过脚趾耳后，直接穿后跟耳子。穿鞋时，两耳的草绳回到脚颈上交汇后，又分向脚背两边套住穿绳复回到脚背上捆扎。这种两边都有附绳的草鞋叫女式草鞋。那时，妇女穿草鞋有三种方法，一种是赤脚穿，另一种是穿上袜子后再穿草鞋，再一种是穿了袜子后在外面用毛竹笋壳包脚穿。我奶奶穿的是第三种，因此走起路来格吱格吱地响。我们俩奶孙来到两里多路的黄家冲找牛，奶奶站在高处望，我负责在她望不到的地方找。我穿着草鞋，这山蹦到那山，在陡坡上爬，在荆棘中穿梭，截然没有一点怯懦。终于在一处山窝里找到了黄牛，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，我和奶奶撵牛回到家。

　　从那时起，我才尝到穿草鞋的甜头。新草鞋刚穿时，好似蹬在弹簧上，穿旧了的草鞋有如走在地毯上，因此穿草鞋也是一种乐趣，一种享受。由于爬坡上坎穿上草鞋比较把滑，做活路随处都可以用上，加上易学易编，取材容易，造价低廉，当时也没有什么鞋能替代它。所以，草鞋成了农村人的必须品。农村人对草鞋的依赖可以说是无论白天黑夜，在家穿，出门做活路穿，走亲访友穿，赶场吃酒也穿。可以说，不穿草鞋就不是农家人，也不成农家人。当时，人们对不穿草鞋的人说是“笼鞋煞袜”之人，蔑意为“怕吃苦、享清闲”。因此，穿草鞋就是农民的象征。20世纪九十年代以前，闻于口头见于报端文件的“穿草鞋的”、“穿皮鞋的”就足以证明，把“穿草鞋”作为农民的代名词，把“穿皮鞋”作为机关干部的代名词。

　　草鞋是农家人的必须品，我作为农家娃想必穿草鞋是不成问题的，然而恰恰相反，往往要靠力争。一双草鞋平常只能穿一个星期左右，如果干重活只能穿两三天，走远路差不多一天一对。一家五、六口人的草鞋全靠奶奶一人晚上打，当然接济不上。我不是家庭的主劳力，也就顾不了。那天我第一次穿上草鞋，皆因重任在肩，因此成为我难以忘怀的往事。

　　既然打草鞋不能自给，就只有购买。我家住在街上，一到赶场天农民挑着草鞋从四面八方赶来，沿街席地而放，一堆挨一堆，半节街道成了草鞋街，黄秧秧金灿灿。但到下场，半节街的草鞋变成了散场人们手里一提一挂的零星。每逢场天吃早饭时，奶奶就要叮嘱买草鞋，说缺油盐可以借，缺草鞋就不好借。别看奶奶会打草鞋，但买草鞋却没有公公在行。公公买草鞋，先在整个草鞋市上巡视一周，然后才决定买哪个的。公公独具慧眼，那个草鞋耐穿，哪对合哪个的脚，一眼看准，提回家个个喜欢。我常常跟着公公买草鞋，时间久了，也学到了些选草鞋的道道。先看草鞋的各部结构是否均称协调，肥瘦长短是否合脚，后跟太矮了穿不稳，高了又打脚后跟。再看是不是糯米草芯打的，糯米草芯打的比较抵穿，特别是田坎糯米草芯打的更胜一筹。最后用手把鞋掌弯折一下，感觉一下结实程度。一双好的草鞋可以多穿几天。草鞋的价格，大人的在一角钱以上，小孩的在五六分钱。那时的乡场说是草鞋市场也不为过，上场是草鞋占市，下场是满街的烂草鞋。因此，每到散场，公公就安排我去拣烂草鞋回家放在后院坝晾干，晚上用来烧烟熏蚊，烟气浓，不起火焰，持火时间又长。

　　在乡场上，有一种草鞋最贵，要五角钱一双，这是麻丝与糯米草芯做的，鞋底上还夹有几片皮子，做工精细，比一般草鞋好看，可穿一两个月，人称“麻耳草鞋”。麻耳草鞋比较名贵，所以要选条件穿，上山干活不宜穿，粗活重活不宜穿，雨天不宜穿，打湿了要及时晾干。因此，穿麻耳草鞋要选人，一是清闲人，二是有钱人。那时，穿上麻耳草鞋就会被刮目相看，甚至嫉妒。我穿过一双麻耳草鞋，一次走亲戚，路遇几个不相识的姐妹唱山歌骂我，有一首叫人无法忍受：“麻耳草鞋后跟高，你是哪家鬼挨刀，你是哪家挨刀鬼，有娘养来无娘教。”回家后我一气之下，再也不穿麻耳草鞋了。

　　草鞋虽然低廉，但也有穿不起的，赊草鞋、打光脚，不是稀奇事。能够支撑草鞋的人家也要有个注意节约的问题。鞋耳断了，自已安上；底板通了，拆去烂的，用草捻补上；一支好一支坏的，留下来待下次有单支好的配起来穿。

　　草鞋需要量大，成了随处可见的商品，不仅场天卖，闲天也卖，沿路你看到哪家门外挂有新草鞋的便是卖草鞋的标志。不仅农民卖，就连供销社的商店、饭店也卖。总之，草鞋是乡间一宝，处处有，家家有，人人穿。

　　1956年，我到区所在地读高小，草鞋仍然伴随着我。1961后，我当上一名小学教师，草鞋仍然没有离开我。时值国家困难时期，我们学校7名教师分到3双力士鞋指标，我是单身汉，大家评给我一双。我爱打兰球，还常常上山砍柴，不能穿这双鞋去，于是草鞋也不能离脚，甚至上课也穿。现在看来不可思议，但当时男女教师都一样。所不同的是女教师会打扮，买几双手套拆下来打成线袜，穿上线袜套上草鞋，也别具一格。那时，不仅教师穿草鞋，公社机关干部也穿，不穿或少穿的只有物资部门，其时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可见分晓：“商业部门一支花，粮食部门胖娃娃，行政部门好点点，文教部门干巴巴。”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我穿胶鞋的时间渐渐多起来，教了七八年书，穿草鞋的时间也有五六年吧。

　　十年动乱中期，我因种种罪名被遣送回家。第二天，大队治保主任指派我砍5000斤瓦窑柴，说是烧战备医院用砖。那时，公社要分派四类份子义务工，都要冠个“战备”头衔，如战备公路、战备桥、战备医院、战备会议……七月分回家，工资和粮食就在当月停止，家庭的况景告诉我，不能再穿脚上这双胶鞋去砍瓦窑柴了，于是我爱人到隔壁刘姑爷家买草鞋。两角钱一双草鞋是个什么价，当年生产队年终分红一个工天才分一角二分钱。但刘姑爷坚决不收钱，说“拿去穿就是”，下面是罗姑妈捂着嘴的哭声，我爱人红着双眼接了这双草鞋。从此，草鞋又伴随我形影不离，上山砍柴，犁土栽种，开石修路，窜乡游斗，白天穿的是草鞋，晚上垫脚的也是草鞋。渐渐地我学会了保养和修补草鞋。过河，脱下来；下田，搁起来；回家，挂起来。草鞋烂了，就地取材修补，或用藤条，或用茅草，亦或篾片树皮。由于草鞋相伴的朝朝暮暮，我产生了爱惜之情，不能再穿的草鞋，洗净后挂在后面篾壁上，晾干后集中烧掉，心里才感到踏实。

　　1978年，我被平反恢复工作，由于在生产队几年栽种烤烟的经历，中共麻江县委常委会议研究，决定调我到县土产公司专搞烤烟生产工作。开始下乡时，偶尔我还穿草鞋，以后渐渐地离开了草鞋。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，农村间还隐隐约约看到草鞋，以后就截然没了踪影。一晃又是十多年，不是有人提问，我还没有想到它。今天，细细回味草鞋的情谊，感慨凝于笔端，慨而记之，表达对草鞋的眷念之情。而又慨而歌曰：

　　啊，草鞋，

　　不知你起源何时？

　　但知你伴助人类千百代；

　　上刀山、入火海，粉身碎骨，前仆后继，

　　——开拓寰宇世界；

　　你是鞋的鼻祖，蕴育了一代又一代，

　　——布鞋、胶鞋、皮鞋，乃至名贵的鞋，

　　都是你的子孙后代；

　　你虽然不登大雅之堂，

　　却已是你的宿愿；

　　你不再与人类齐驱并进，

　　却留下了你的迤逦风采；

　　啊，草鞋，

　　助贫助难，拒富拒荣，无私奉献。

　　——情怀永铭，精神永传。